posted at 2019.11.21 21:31 by 风信子
一、关于“其名自呼”的求证
“其名自呼”又名“其名(鸣)自叫”、“其名(鸣)自訆”、“其名(鸣)自詨”、“其名(鸣)自号”、其音如号(呼)。这种例证在《山海经》中甚多,多达二十五例,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精卫填海”的故事。令、命、名、鸣、铭都可谓同源词。
那么上古典籍特别是《山海经》里为何频频记录有“其鸣自呼”的事呢?鸟鸣现象如同其他自然现象一样,引起先民的注意,是因为鸟的叫声、习性等与先民生活有不少的关联,进而有族群以鸟为图腾崇拜。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玄鸟》)。
玄鸟即燕子,这说明在上古对于事物的命名,特别是动物的命名上,“取其鸣自呼”已成为一大规律与传统。
若把人与物的关系分为主客关系,那么客体要表达,可谓“其鸣自呼”,而主体要称呼,便可谓“其名自呼”。
但问题在于无论“其鸣自呼”还是“其名自呼”,都是上古先民认为动物在呼唤自己的名字,或者说动物的叫声就是在告诉我们它的名字。事实上对一些动物的命名,上古先民就是通过它的叫声来构拟出相应的字词,而该字词之声音与叫声相近似。而这些构拟出来的与动物叫声相近似的字词,便成了该动物的名字,这便是“其名自呼”。比如《大戴礼记·夏小正传》里就说:“鸠鸣。言始相命也。先鸣而后鸠,何也?鸠者鸣而后知其鸠也。”简言之,为什么把它取名叫鸠呢?那因为它的叫声就是鸠。
这种命名方式可谓象声,与象形有异曲同工之妙。象形是按照不同的物体形象,而画成与其相似的样子而造字,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其形自证”。但所谓自证,也需要人的认识。譬如博学如许慎,他看到“为”字,就解释成了母猴如何如何,其问题出在哪里呢?那是因为他没有见过甲金文字中的“为”,而被小篆形状所误。
而象声按照不同的声音,通过对声音的模仿而构词,这样的词通常叫象声词或者拟声词。其中像蛙、布谷、猫、鸭、鸡、鹅等常见动物,都是如此得声而名的。除其名自呼外,还有不能自呼,但依据外物之作用,它就发出相应的声音的字,如彭、康、咣、砰等,当然还有模拟人类的惊呼,如哟、喂、夥颐等,也可以在广义称之为其名自呼。
人类通过万物自鸣其名,而其命名,这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而是反复往来,彼此迁就,以达成最终相对统一的结果。但即便音同,字也不一定完全相同,这就说明音与字之间不存在一一对应。这就使得能指与所指之间,不存在坚固不变的指称关系,出现意义的漂浮,歧义、多义乃至一字所含两义完全的情形。如蛇在汉字里咝咝声,在英文中的snake,都是其名自证。但有咝咝声的肯定不只有蛇,但蛇的音与这个相扣,故名之其上。能指与所指之间的这种不确定性,被语言学家索绪尔称之为“语言符号具有任意性”,但这事不能完全绝对化,因为其名自呼,使得事物本身(所指)与事物的名字(能指)之间毕竟是有一定关系的。
二、三类关于“其名自呼”的问题
(一)第一类涉及动物的其名自呼问题,不只是涉及构拟音词的问题,而且涉及到命名原则。给动物命名不外乎视觉、听觉、还有生活习性等方面的考量。
“其名自呼”在动物命名的四大原则——近似原则、区别原则、美的原则、简洁原则(李海霞《汉语动物命名原则》,《殷都学刊》2000年)
先民不仅与大自然里的动物争夺资源,而且有长期的依靠往来,特别是鸟类他们习见极多,故用“其名自呼”来命其名者不少。“鸱与鸮原非一物。鸱指猛禽鹰类。鸮亦猛禽,故名鸱鸮,见于《诗经·豳风·鸱鸮》。……鸱鸮又作鸱鸺。鸮鸺双声对转,鸺即鸮也。又名鸺鹠,特指小型鸱鸮,亦即小鸮。鸣声连转,如云‘休留休留’,亦是其名自呼。”(《白鱼解字》)
动物,有小有大,小的如蝗虫,大的如鳄鱼。“为害最烈者为飞蝗,飞则蔽天,落则遍野,田间一切,席卷而空。其来也,鼓翅而飞,大声喤喤,金村皆闻,十分恐怖。先民以其飞声取名曰蝗,也是‘其名自呼’。可以推想,惶恐一词来自蝗恐。蝗灾恐怖虽成历史,惶恐一词却留下来。”(《白鱼解字》)
对于鸡的驯化,当然没有豕这样太多着墨的地方。“雏鸡叫声jījī或xīxī,‘其名自呼’。
但说到其鸣自呼的“鸣”字时,鸡特别是公鸡的主角地位就突显出来了,鸣字本从鸡,而且是公鸡。造字如此,反映出先民对报时的迫切需要。”
(二)第二类“其名自呼”是关于外物之作用于该物时,该物所发出的响声,仿佛是在自呼其名。这类物与上面动物或者植物相比,基本上是没有生命的。晚上巡夜,敲梆以警住户小心火烛,以彰时更,“木梆为何名梆?古人诙谐答曰:‘其名自呼。’木梆一敲,发出之声,好像在宣布自己的名字,这就是其名自呼了。”
敲竹梆有声,若是敲特殊的石头器具呢,就可能得磬声。“磬为什么名磬?答曰:其声qìngqìng,所以名磬。此亦‘其名自呼’。罄和磬有关系吗?答曰,有。铜磬腹内必空,盛物就敲不响。所以缶(陶钵)内无存物谓之罄。”
与磬同属外物敲响的鐘(钟)与镛呢?“《尔雅》说‘大鐘谓之鏞。’鏞大,其声低沉。鐘小,其声高亢。鐘发出zhōng声,‘其名自呼’,这是高亢的阴平声。鏞发出yóng声,也是‘其名自呼’,这是低沉的阳平声。
上古的河专指黄河,江专指长江,为稍有旧学知识的人所知晓。但江河何以名此,估计不少人并不一定了解。“江,工(杠)声。河,可(柯)声。江河都是‘其名自呼’。长江冲击川峡,水声gāng然,所以名江。黄河跌落壶口,水声kē然,所以名河。”(《白鱼解字》)
像水这种一般不是外物撞击它,而是它撞击外物,依其体量大小与地形之宽窄陡狭,从而形成不同的撞击声而名之。江河以此各得其名,却皆‘其名自呼’,似乎声音与命名之间呈现的偶然性远多于必然性,学者章季涛对“河”字之释也是旁证。
《诗经·卫风·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古人用‘活活’一词描摹黄河的水声,由此可以推想,黄河被叫做河,大概同它的‘活活’之声分不开。‘河’字以‘可’为声符,是因为‘可’、‘活’读音相近,‘可’字可以拟其音。‘江’字的结构与‘河’相同。
“火”是怎么得名的呢?氧气助燃,发热发光,形成焰垛,原始人叫作huǒ,后代人写成火,与家人在火塘向(烤)火,看到树脂助燃而喷火,嚯嚯有声这种情形。
(三)第三种与“其名自呼”有关的便是以人类的惊呼声来命名的。咋听一个非常健壮的人突然离世,鸣呼、哦嚯之类的词,便不由从先民口中出来。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芋”这种植物,又号蹲鸱,先民见此种作物骇大,便“哟”一声,即以此为名。
“《说文解字》:‘禹,虫也。’文字书嘛,就字释字。若是史书,那就该释为‘古帝王名也’。”那么禹这名是怎么来的呢?“这位神虫躯体甚大,因为禹yǔ声表示惊叹,相当于今之哟。先民见蜀地有植物块根大得骇人,惊叹一声哟,所以名叫芋,正如见有虫大得骇人,惊叹一声哟,所以名叫禹。从字形和语源可推知禹是神虫,躯体甚大。”(《白鱼解字》)
三、其名自呼的拟音、构词与思维之间的关系
对其名自呼与思维之间关系,比较明确阐发出来的是学者华强。他在《远古中国人思维特点之二:其鸣自叫》的文章里说:“人们按照鸟的叫声为鸟起了不同的名字,但是鸟叫声使处在思维低级阶段的远古人类认为名字在先,鸟叫在后。在远古人类的思维中,鸟(或其他动物)早已有了自己的名字,所以它不停地发出叫声是在叫自己名字。因为它就是这个名字,为了告诉别人,所以它才这样叫。这是一种很直接、很幼稚的思维方式。”(《甲骨文比较研究》)
为何如此呢?因为上古先民将名字与事物本身当作是天然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换言之,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差别,在很多时候无法分别。甚至因果倒置,或者犯了“在此之后,因此之故”的逻辑毛病,即鸡叫后往往会天亮,但它不是天亮的原因。
人类学家弗雷泽于此也有非常清晰的表达:“未开化的民族对于语言和事物不能明确区分,常以为名字和它们所代表的人或物之间不仅是人的思想概念上的联系,而且是实在的物质的联系,从而巫术容易通过名字,犹如通过头发指甲及人身其他任何部分一样,来为害于人。事实上,原始人把自己的名字看作是自身极重要的部分,因而非常注意保护它。”(《金枝》)
说汉字是以象形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形音义兼具的文字,这话我想应该获得不少人的同意。象形是对事物形态、外在突出特征的一种图画式反映,有了象形符号,要过渡到完全固定的象形文字,应该是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但这样的符号,如何得音就是个争讼不休的问题。
虽然主流的观点认为,语言先于文字,声音是语言的物质外壳,且文字是语言的记录符号。
但语言活动是从什么事物发展而来的,力主手势说的汤炳正先生在其所著《语言之起源》(增订本)里有比较清晰的看法,汤先生明确地说:“语言者,乃以喉舌声音表达事物与思想;而文字者,则以图画形象表达事物与思想。语言由声音达于耳;而文字则由形象以达于目。……远古先民,实依据客观现实以造字,并非‘依声以造字’;亦即文字并非‘在语言的基础上派生出来的’。”直言之,象形在前,而象声在后。
但命名时,对声音的理解,还有拟音的词汇,因为各种因素如方言的不同,其最终命名及音读多有不同。“古人寻求事物命名的原因,主要靠联想,意义上的联想和声音上的联想。这种联想当然离不开古人的生活环境。
正如荀子所说:“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荀子·正名篇》)但是否所有名物,都能考索出其来源呢?刘歆《与扬雄书》认为名物皆有来源,“非徒无主而生是也”,但并非所有命名都可以找到来源,训诂学家对这种事物的命名情况叫做“绝缘无佐证”。
汉字发展初期的“三自”——其名自呼、其形自画、其义自显,即一种变相的“天人合一”,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到如今还对此没有清醒的认识,处于低级的自然认知与交感巫术中,这也使得汉字(语)在表达绝对真理、超验真理上明显乏力,因为汉字自身就成了一种崇拜对象。换言之,人崇拜自己创造的东西,这种“自我表扬”,实足以蔽天而不自知。
香港学者关尹子在《六书学说的现象学诠释》里一反过去比较注重汉字部首,而相对忽略汉字部件的问题时说:“从认知的角度看,构成汉字的基本部件几乎都是以身体性、经验性和生活性为主的,若对这些部件做出定性分析,可分别出以下六个组别”——人体及其部分、生理现象或肢体活动、自然现象、动物植物、生活文化、指事记号。(台湾《汉学研究:汉字与思维专辑》)
汉字文化构成的基本部件,其与“身体性、经验性和生活性”密切到一个不可分割的地步,对先民是一个不小的便利,对后世未必全是利好。
根据腾讯网《大家|汉字是如何塑造中国人思维的》一文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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